桌上放着两盏茶水,杯盖半掩,自其中不断流泻而出乳白色的气体,沿着茶杯向下,柔曼舒卷,铺展在桌面之上延伸一段距离之后,便倏尔消失。
闵佩豳进来之后,叶城谌问道:“谷奉君呢?”
“现在还不明下落。”闵佩豳道,“不过那祭司所言的困兽苏醒,的确是应验了,只是不知公主会不会被这场动乱波及,臣已经派人去寻了。”
“那祭司所言,你是怎么想的?”叶城谌面色没有丝毫动容,抬眼看向闵佩豳,指了指对面的位子,道,“坐。”
闵佩豳略微思索了一下,坐到叶城谌对面:“现如今谷奉君还未归来,许多事情,臣还不可下定论,但如若祭司所言是真,那将是十分恐怖的来事。无论真假,都应早作准备”
“那祭司现在何处?”
“前些日子的困兽重新陷入了沉睡,臣派人去请那祭司前去处置困兽,但……”
“怎么了。”
“那祭司已经不知去向。”
叶城谌拿起杯盖的动作一滞:“是么。”
那祭司口口声声说的是,为了正在靠近王位的真王而来,现在忽然消失,应当是因为他预言之中的真王远离了王位。
叶城谌忽的意识到什么,手中一松,拿起的杯盖重新落回了杯口,发出清脆的响声……
那祭司所给出的预言之中,前后似有吻合之处——
叶城韵……
难道是真王?
-
要自由,还是要命。
叶城韵思量了许久。
另一个壮汉走了进来,扫了一眼地上捂着裆部沉默的壮汉,将叶城韵拽了出去,解掉镣铐之后,便一把将叶城韵推到了死场之上。
当叶城韵被推到死场之上后,围绕着死场而坐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。
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被放到这个地方。
“那是……”死场之主对闵御说道,他那日曾见过那个女人和闵御待在一起,听族长的兄弟说,他们两人是夫妻。
死场之主继承家产之后,是头一次看到不动手,光是站在那里就令野兽臣服的男人,于是对闵御的敬意难以言表。纵然与闵御有仇的族长兄弟一直在旁不甘地盯着,他也不愿意将这样一位特殊的客人杀掉。
而那死场之上若是闵御的夫人的话,他也不愿意多为难她。
那野兽瞧是个身材瘦小的妖子,便猛冲过来,好似是为了弥补方才低首乞怜的羞耻之态,朝着叶城韵连咬数口!
叶城韵靠着敏捷的动作躲了过去。
但是她心里明白,这样下去不久体力就会耗尽,然后像之前的人一样被它一口咬在嘴里。
还是赶紧变成天鸟飞走吧……
叶城谌看了一眼闵御所在的方向,发现那家伙正好死不死地盯着自己。
可恶,他肯定在等着她暴露真身。
叶城韵收起了化为真身的冲动,趁着野兽没有追过来的时候,拾起地上一把刀刃,朝着野兽的身体掷了出去,而直飞过去的刀刃却并未刺穿野兽的皮肉,而是像打到了厚实的城墙一般被弹了开来。
这家伙……居然这么硬?
野兽朝叶城韵疾驰而来!叶城韵握紧了手里的刀刃。
她就不信了……
这东西不可能全身都是这么硬!
叶城韵趁着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刃,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了野兽身后,轻巧跃起,躲过横扫过来的好似钢鞭坚硬的尾巴,落地的瞬间脚下勾起地上的一把刀刃,用手接住。
趁着野兽尾巴扬起来的时候,将刀飞插进了野兽的后窍!
果不其然,此处是软的。
这些年在外面叶城韵也学了一些手脚功夫。
因为,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现出原身来保护自己的安全。
她现在现出的天鸟原身虽然短时间内攻击性很强,但是每次能够维持的时间都是有限的,而且在现出原身之后的七日内将无法再次现出原身。
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。
真正的原因是,一旦现出原身的话,天鸟身上散发的光芒数千里之外都能看到。
这无疑是增加了自己被抓回去的可能。
周边响起一阵唏嘘之声,明显是对叶城韵方才袭击野兽的下流招数报以不屑的态度。
闵御托着下巴,百无聊赖地看着死场上的女人。
堂堂叶城谌的女儿,应当不会使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招数……
不过据说她儿时便叛家离逃。
有些地痞流氓的习气……也倒是正常。
叶城韵对周遭的视线和议论置若罔闻。
她知道,虽然这招够下三滥的,但是对于她来说,总好过于被对方直接吃掉。
野兽的后窍被一柄刀插了进去,仰天长啸,愤怒地回身,迅速地朝叶城韵咬了过去!
叶城韵闪身躲过,脚腕被地上的刀刃割破了一道口子,鲜血浸湿了鞋子。
这里满地被摧折的刀刃,留着只有扎脚之用,真正能用的却没几把。
叶城韵看向上方已经胜出的闵御,他正坐在死场之主旁边,墨色双目注视着着场上的情景。
其实在他胜出之后,他大可要求死场之主将她一并放出来,但他却没有。叶城韵并不感到意外,她知道他在等什么,他在等她出于自保而现出天鸟原身的姿态。
叶城韵逐渐停下了脚步,看着地上的残肢鲜血,和不远处的野兽。
野兽扑了一个空,随即转身朝着叶城韵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。
这一次,叶城韵没有再躲开。
自由和命。
她选择自由。
大地随着野兽的步履不断震颤着,野兽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叶城韵扑来。携着腥气的风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襟,叶城韵闻到了那随风而来的腐臭,她脸上的鲜血混着汗水流下。
闵御看到了叶城韵的神情,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立即对死场之主说道:“死场之主,可否将我的夫人放出来?”
“可以是可以,但现在怕是……”死场之主的话还没说完,野兽的血盆大口便将叶城韵整个笼罩在其中!
但奇怪的是,野兽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咀嚼口中的猎物,像是被钉在了原地。
野兽巨大的身躯伏在地上,保持着将叶城韵纳入口中的姿势。
“噗呲!”
野兽的头顶被一柄刀刃直接穿透!
野兽伏在地上失去了声息,头依旧杵在地面上。
这一瞬,全场寂静。
在死场周边观看的人们有些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,纷纷探头张望。
许久之后,叶城韵踹掉了野兽的一颗牙,从那个缺口中狼狈地钻了出来,而后揪起自己身上的衣物闻了闻,皱起眉头来,似是对身上的味道很介意。
周围并没有像闵御令野兽臣服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,而是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看着中间这个杀了这头野兽的女人,眼神中大多憎恶多于钦佩。
叶城韵并不在意众人眼中的目光,唇角张扬地勾起一道弧度,得意地笑了。
她看向上方坐在死场之主的闵御,伸出手去比了个手势,问候了一下对方的双亲。
“这,是贵夫人?”死场之主有些意外。
他不确定,叶城韵这手势究竟是比给自己看的,还是比给她的夫君看的。
闵御眼中闪现一瞬的阴冷,唇角却多了一抹冷笑。
“这般粗鲁的女子,配不上我。”
-
血液飞溅,刀光剑影之中人马陆续倒下。
满身是血的头领深入敌军拼杀,他的脸上满是污泥和血迹。
他看向身后所剩无几的士兵,有一些已经被包围了起来。
被包围起来的士兵有的拿着刀,有的已经将武器扔在了地上。被包围在中间的士兵被周遭尖利的长枪刺穿了身体,鲜血顺着杆子流淌出来。
自远处而来的单枪匹马的士兵,挥舞着手中的长枪,杀了几个敌军士兵之后,被一箭射下马来。妖马发出了一声嘶鸣之后,被人一刀将马头砍了下来。
厚重的宝剑插在地上,浮族头领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银盔,扔到一旁,站起来的同时,将地上的剑也拔了起来。
他们,已经败了。
被射下马的士兵胸口还插着一支箭,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人将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。
——就算我今日能将你送到战场上,你也未必能将对方的人马杀尽,只能落的一个送命的下场。
——还是早些认清事实,回家去吧。
他的心头闪过一瞬间那女人说过的话。
但只是一瞬间而已。
他看着数目众多的敌军,愤怒瞪圆了双眼,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!握住刀刃的同时一脚踢上对方的腹部,猛地将其夺了过来,向周遭一顿猛砍!
前不久他还只是个农夫而已,出刀毫无章法,很容易便被训练有素的敌兵躲开。
敌军的一个士兵冲上前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,爪子逐渐刺入了他的脖子。
他看着对方脸上露出的阴邪的笑意,没有去急着松脖子上几近窒息的束缚,而是抬起一拳狠狠地打上了对方的脸!
对方的鼻梁被打断,吃痛地放开了他。他趁此机会一刀插进了对方的腹部,但因头晕目眩无法站定,身后被敌兵砍出亘深的一道伤口!
他虚弱地跪在地上,刀子像雨点般密集地不断刺中他的身体。
剧痛令他脑中混沌,身体不断颤栗,脑中反复地回响着离开时那个女人对他说过的话。
或许他就不应该单枪匹马地来到这里,但若是他不来,他那枉死的妻儿的仇又有谁来报呢?
他只是一个农夫,是个即使是和平盛世也要卑躬屈膝的人子,是个即使看见怀孕的妻子被抓住也只能沉默着接受的懦夫,是个即便上了战场也只能任人宰割的弱者……
报仇,不过是妄想罢了。
弱者没有在世上生存的权利,甚至连痛哭都不被允许。
他倒在了地上。
温热的鲜血自身上破碎的铠甲流泻而出,他的躯体被自后方而来的无数马蹄践踏,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的他,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骨骼碎裂和内脏破裂的声音,杂乱的马蹄声随着他逐渐湮灭的意识逐渐沉寂下来。
最后,有一个人的马蹄走到了他的旁边。
对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疾驶而过,而是停在了他的旁边。
他勉强睁开眼睛,看到了一个人。
是那个女人。
你口口声声说没用,不也还是来了?
但,一个女人上了战场,又能有什么用呢。
“回……去……”他已经破碎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两个字之后,便断了气息。
戟颂垂眼看着地上的尸体,神情逐渐暗了下来。
晚了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