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实证明,带上东方朔还是对的。
这厮虽然上面管不住嘴和舌头,下面管不住脐下三寸,但脑子是真的好使,书读得也真多。
多到让赵延年怀疑他是不是脑子里有电子书库。
赵延年知道的古书,东方朔都知道,而且能背。赵延年听都没听说过的古书,他还知道,一样背得滚瓜烂熟。
赵延年不得不承认,这厮的智商极高,难怪后世会有人将他当作神仙。
不过也应了那句古话,大智若愚,人太聪明了,尤其是聪明外露,并不是好事。
除了嘴痛快,赢得一些虚名,于人于己无益。
好在做使者就需要一张嘴,这个工作非常适合东方朔。还没出三辅,赵延年就感受到了东方朔这张嘴带来的好处。
所到之处,几乎每个官员,不论大小,都被他侃得五迷三道,惊为天人。
然后各种接待规格就无限往上靠,只能不违反朝廷制度,各种好酒好菜都拿出来招呼。
甚至不乏有人自掏腰包,也要请东方朔赏脸赴宴。
如果能写上一篇赋,那就更棒了。
每天大鱼大肉,好酒好菜,晚上还有美人侍寝,搞得赵延年非常担心。
一是担心他们还没走出国界就腐化堕落得筋酥骨软,走不动道,一是担心消息传到天子耳中,天子大怒,直接撤销他们的任务。
这哪是宣扬大汉国威的使者团,这就是骗吃骗喝的流动诈骗团伙啊。
赵延年一直担心,哪天会收到一封长安来的命令,让他们就地解散,各回各家。
好在这样的事一直没有发生,他们一路吃吃喝喝地渡过黄河,进入河西。
没有了迎来送往的官员,只剩下苍翠碧萧的山恋,耳根清净起来,眼睛也明亮起来,赵延年如释重负,赵天赐也仿佛重获新生,精神焕发。
东方朔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匈奴王子,逗他说,现在已经到了匈奴人的地盘,你如果想逃的话,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。
赵天赐想了想,摇摇头,用还不太熟练的长安话说道:“我不想再做匈奴人了,我想做个汉人。”
“你已经成年了,牛马的味道已经浸染进你的身体,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汉人。”
赵天赐也不着急。“我的孩子在长安长大,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汉人。”
“噫,不意你这胡儿倒是忠诚。”东方朔一声叹息,又有些羡慕。“中郎,你真是走到哪儿都能有收获,连匈奴王子都甘心做你的奴隶。”
“他不是我的奴隶,是我的随从。”赵延年不厌其烦的纠正道:“你以诚待人,人自然以诚待你。”
“这可不一样呢。”东方朔感慨道:“这天下负心之人比比皆是,只是你还年轻,没遇到而已。”
赵延年伸手指指心,又抬起指指天。“你看到的一切,都是你内心的投影。世界不完美,人也不完美,但知道世界不完美,却依然热爱生活,才是真正的勇士。”
东方朔扬扬眉,展颜而笑。“大智若愚,大勇若怯,说的就是你这样的。”随即又叹了一口气。“所以你不要读书,就保持这种状态最好。书读多了,人会变聪明,但是也有了机巧之心,就不纯朴了。”
赵延年眨眨东方朔,没理他。
这次出使,他带上了那份帛书,有不懂的就问东方朔。
比起王君曼来,东方朔的水平无疑又高出不止一个境界,让赵延年多了很多领悟,甚至是东方朔想象不到的收获,连心态也跟着变化了,渐渐有点开悟入道的感觉,每天站桩、静坐的效果也越来越好。
这让东方朔很郁闷。每次说起来,他都劝赵延年不要再读了。
赵延年当然不会听他的。
理论与实践相结合,不可偏废。
——
翻越乌鞘岭的时候,一直没正形的东方朔难得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。
站在乌鞘岭上,远眺白雪皑皑的山顶,东方朔长长地“噫”了一声。
赵延年本来以他诗兴大发,要吟一篇大赋,结果等了半天,他也动弹,任凭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虽然是盛夏,乌鞘岭上的风却冷得像刀子一样。
赵延年忍不住调侃道:“怎么了,如此美景,让你无语了?”
东方朔又叹了一口气,摇摇头。“炎炎夏日,山岭却有积雪。我现在才知道天地之大,果然超出我的想象。不亲眼看一下,谁又能相信呢?古人诚不我欺。”
“你也不要迷信古人。”赵延年毫不客气地说道:“这世界很大,有很多地方是古人也没去过的。”他顿了顿,瞥了东方朔一眼。“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新天地。”
东方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。
其他人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,包括赵天赐在内。
他在草原上长大,知道河西之地富庶,却没来过。看着山下的草原,他大开眼界。
这可比浚稽山强太多了。
东方朔压低了声音。“你真的觉得百年之后,大汉能跨越万里,与罗马争锋?”
赵延年无声地笑了。“道虽远,行则将至。而且想走远路的人,不会急于一时。想吞并天下的人,不会在意一城一地的暂时得失。宁静才能致远,厚积才能薄发,这难道不是好事?”
东方朔眼神闪烁。“你觉得天子能静得下来,耐得住么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赵延年摇摇头,随即又郑重其事的说道:“但我相信这才是正道。天子聪明睿智,假以时日,会明白其中的道理的。”
东方朔一声叹息。“但愿如此。”他想了想,又道: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我愿意随他远涉流沙,登昆仑,溯河源,效周穆王之游。”
“那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养生才行。像你这么乱来,估计活不到那个时候。”
东方朔眼睛一瞪,甩甩袖子。“真是扫兴。这种时候,就不能说点好听的?”
——
下了乌鞘岭不久,就有匈奴游骑迎了过来,拦住去路。
其实远在上乌鞘岭之前,赵延年就远远地看到了匈奴人的游骑,只是数量既少,离得又远,不能确定。
现在,他们直接拦住了路。
眼下还没有到休屠王的地盘,在这里放牧的是一个小部落,叫遬濮。
得知是汉朝的使者,拦在车前的匈奴游骑笑了。“怎么,又想和月氏人联络,夹击我们匈奴?”
赵延年眉头微皱,给赵天赐使了眼色。
赵天赐踢马上前,摘下了头上的帽子,露出已经长出一些头发,却还能依稀看出髡头发型的脑袋,用匈奴话厉声喝道:“混帐东西,认识我撑犁阿里格希佗吗?”
那匈奴游骑吃了一惊,瞪着赵天赐看了半晌,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翻身下马,走到赵天赐的马前,抱着他的靴子,亲了一下。
“王子,你回来了?”
“我现在不是王子了,我是大汉使者团的成员,天武士的随从。”赵天赐说着,侧身示意赵延年。
“天武士?”匈奴人更是惊骇,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,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。
赵延年嘴角轻挑,端坐在马背上,打量着匈奴人,不怒自威。
匈奴人犹豫了片刻,招呼同伴过来,商量了一下,向赵延年躬身施礼,随即又向车上的东方朔行礼。他们认真看了东方朔两眼,眼中露出敬畏之色。
“请使者随我们来,与遬濮王相见。”
——
在两名游骑的引导下,赵延年一行来到牧场,看到了遬濮王。
遬濮王五十来岁,面庞黝黑,胡须花白。他个子不高,但是很壮实,颇有些威严。
只是站在东方朔和赵延年面前时,他显得很局促,没有一点王者的威严。
东方朔身高九尺,比他高出一大截,他要仰起头来才能和东方朔面对面。
赵延年虽然没有那么惊人的身材,但他往那儿一站,不用说话,就自带天武士的气势,让人不敢小觑。
遬濮王和他的部下毕恭毕敬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问明东方朔等人的来意,他长出一口气,立刻安排酒宴招待。
东方朔和他闲扯起来,问了一些近况,又问了部落里的牲畜。
遬濮王有问必答,就像是遇到老师家访的小学生。
没几句话,赵延年就搞清楚了遬濮部落的情况。
这是一个小部落,总共只有三千多落,一万多人。号称有三千骑,实际上大半是老人和孩子,真正算得上精锐的也就一千出头。
也正因为此,得知有汉朝使者团出现的时候,他们都非常不安。
他们已经收到了右贤王部的消息,得知右贤王的直属部落遭到汉军攻击,损失惨重。他们的牧场离汉境最近,生怕汉朝会对他们用兵。
他们倒不是怕汉军,汉军实力再强,想击败他们并不容易。
有右贤王的例子在前,他们不可能再给汉军偷袭的机会,斥候游骑早就派到了黄河边。渡口有一举一动,遬濮王都会收到消息。
他们担心的是其他的部落。
如果汉军来战,休屠王会率领其他部落来增援,遬濮部落不仅要提供粮草、辎重,还要被勒索一番。否则谁也不敢保证两军交战时,是汉军先遭到其他部落的攻击,还是他们先遭到其他部落的攻击。
毕竟这和匈奴人主动进攻汉境不同。
主动进攻汉境,有战利品可得。阻击汉军的进攻,是纯消耗。
正面作战,匈奴人没有取胜的信心,经常采取的办法是避汉军锋锐,等汉军粮尽自撤,总之轻易不向其他人求援。
东方朔听完,笑道:“既然如此,何不归汉?大王一家到长安为富家翁,部落为编户,双方和平,不用再战,岂不美哉。”
遬濮王陪着笑,说道:“我们部落太小,不能自主。若使者能说服休屠王,我等无所不从。”
东方朔哈哈一笑。“那就请大王传信休屠王,我要和他面谈。”
他也清楚,这些小部落的首领没有决策权,最后还要看休屠王的脸色。
他也只是说说而已,没抱什么希望。
遬濮王如释重负,随即请东方朔、赵延年赴宴。
宴会没有太多区别,无非是酒、肉和美女。只是遬濮部落实力有限,拿不出太多的好东西,而东方朔等人这一路走,嘴就没闲过,早就对这些免疫了,看起来有些不咸不淡的,无意间倒是符合了大国使者的身份。
赵延年和东方朔商量,不要急着前进,先在遬濮部落待几天,找理由到周边转转,熟悉地形。
毕竟出使的目的就不是劝降,而是侦察。
东方朔拍着胸脯说,这还不是小事一桩,你看我的。
他随即和遬濮王吹起了牛,说古书中曾经记载,你们匈奴人也好,曾经驻在这里的月氏人也罢,都是黄帝的子孙。曾几何时,都是一家人。后来子孙繁衍,内部争斗,一部分逃离中原,流落草原,就成了匈奴人、月氏人。大宗则留在中原,成了中原人的祖先。
现在,汉家天子平定中原,要恢复黄帝时的天下,这才派我们来谈判。
除此之外,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,就是寻找上古遗迹,祭拜历代圣王,包括月氏人的祖先,也包括你们匈奴人的祖先。
东方朔口若悬河,引经据典,不时背一段古书,不仅遬濮王君臣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,就连赵延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记载。
毕竟后来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也说匈奴人是华夏后裔,黄帝子孙的。
至于两千年后,这一片土地早就成了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毋庸置疑的自古以来,甚至有人说,连古埃及、巴比伦都是华夏文明的分支、遗脉。
古代的事,谁说得准呢,就看你能不能让别人相信。
显然,东方朔的才华足够唬住这些连字都不识一个的匈奴人。
一通神侃之后,遬濮王君臣虽然没有纳头就拜,却也相信了东方朔的话,愿意派人陪他到四周寻访上古圣王遗迹,并准备祭礼用的牺牲和各种物品。
匈奴人不敬祖宗,但敬畏天命,敬畏巫师。
身材高大,博古通今的东方朔在他们眼里和巫师没什么两样,都是天神的代言人,地位要比赵延年这个天武士还要高上一截。
天武士只是得到天神宠爱的人,最多算天神的打手,巫师却是天神的代言人,一言一行,皆是天命。
赵延年很欣慰,东方朔很开心。
他真诚的觉得,这儿比长安更适合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