煤炭局租用的会议室,不是常见的有主席台、像报告厅那种的,中间是巨大的圆型会议桌,一圈能坐四五十个人,后面靠墙的地方,也摆了一圈椅子。
参加这种会议的人,都愿意坐在后排。因为是掐着时间点到的,我进会议室的时候,后排的椅子上已经全有了人,会议桌两端比较偏的位置也没了空,只能别别扭扭地坐在了一进门,面对领导席的座位上。
比这种场面大,规格高的会议,我参加过不少,之所以感到别扭,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受不了会议桌对面,王俊臣挑衅戏谑的目光。
在矿务局剥离集体煤矿的竞标过程中,我把乜小仔介绍给王俊臣,并不是让王俊臣给乜小仔提供帮助,而是想让王副县长给我做挡箭牌。
王俊臣知道我的用意,也乐意送我这个顺水人情,事实上,他也确实没帮闽商会的忙。
乜小仔请了二十多位同乡老板助威,请了商会会长压阵,摆出了那么大的架势,怀抱必胜的信心,想依仗雄厚的资金实力,靠比其他竞标者高一大截的报价,一口吃成个大胖子,组建一个闽资背景的民营煤炭产业集团,以规模化经营的优势,在古城县的民营煤矿中,确立自己的主导地位。
直到现在,我仍然认为乜小仔是个思想超前的商人,眼光独到,有远见。
规模化经营,的确是民营煤炭企业未来的发展方向,但我认为乜小仔的想法太超前,把问题想得太简单,手段太粗暴,尤其讨厌乜小仔疯狂砸钱,以为用金钱可以排除一切艰难险阻的做法,所以不想参与他的计划,不想同乜小仔搅和在一起,也不想给他提供助力。
乜小仔不了解古城的社会生态状况,不知道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商业竞争形式,也不知道国企领导班子的运转逻辑,在矿务局组织的竞标中一败涂地,在评分阶段败给了古城当地人,我认为一点都不奇怪。
乜小仔败下阵来后并不甘心,以为和主管县领导搭上了关系,自己和闽商会的老板们,在古城的煤炭行业,仍然有大展宏图的机会。
竞标工作结束后,乜小仔并没有打道回府,而是吸取了送现金被王俊臣赶出了宿舍的教训,带了一块价值十多万的世界名表,再次登门拜访了王俊臣,说自己想收购几个规模大的小煤窑,要求王县长将自己介绍给县煤炭局的领导,方便自己获得负责具体工作的部门负责人的帮助。
乜小仔不了解王俊臣,如果他不是屡次送大笔现金、名贵礼品,王俊臣也许会真的帮他,无意中触到王俊臣最忌讳的事,自己把事情办砸了。
在古城县的领导干部中,王俊臣虽然算不上正人君子,也做不到两袖清风,但文人出身的王副县长自视甚高,经常以风流才子自居,有很重的文人襟怀,不愿沾染铜臭味,不想让人骂自己贪官,最反感别人送钱,送贵重礼物,认为这种行为侮辱了自己的人格,是对他清誉的玷污。
乜小仔的做法,一次次触碰到王俊臣的底线,王县长终于忍无可忍,发火了,当着乜小仔的面,把他送的掌中宝手机摔成了渣渣,才让乜小仔彻底死了心,没敢继续纠缠。
从认识的那天起,我就感觉乜小仔具备了一个成功商人应该有的一切素质,眼光独到,看问题有前瞻性,善于发现和抓住商机,出手大方,而且也比较讲义气,但没发现他的性格其实是缺陷的。
乜小仔太偏执了,太迷信金钱的力量,不善于变通,不知道因地制宜,随机而变。
金钱的力量确实很强大,但并不是在每件事上,每个人身上都有用,社会上总有把情义看得比钱财更重要,希望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中洁身自好,珍惜自己名誉的人,比如说,王俊臣就是如此。
其实我对乜小仔在古城的折戟沉沙,感到挺惋惜的,如果他表现的不是那么偏执和狂热,让我感到厌烦,我真有可能帮他,拿下除过劳司煤矿之外,产能规模比较大,排名靠前的其他几个剥离改制煤矿。
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,人轻言微,但在特定条件下,小人物往往能干成大事。
我可以去求郭民选书记,可以请王俊臣不遗余力,甚至可以求助于老领导杨树林。
我相信,只要这三个领导小组成员在打分时,稍微带一点点的倾向性,本身就有价格分优势的乜小仔,极大概率会如愿以偿。
王俊臣对乜小仔的印象极其恶劣,事后不止一次教训说我道行太浅,识人不清,交友不慎,是个蠢货,抱怨我不该把乜小仔介绍给他。
我知道王俊臣生性不羁,口无遮掩惯了,一开始并没在意,但那段时间,因为忙劳司煤矿改制的事,我一直住在县城,夏天的晚上天气热,无处可去,我经常和单身的王俊臣相约吃烤肉、喝啤酒,见面的机会很多,每次王县长都要借乜小仔嘲笑讥讽我几句。
自己就走了一次麦城,却被朋友反复拿出来抨击,证明关羽的本事不行,王俊臣抱怨的次数多了,我终于忍不住,某天酒后反唇相讥说,自己把乜小仔介绍给他之前,说明了情况,征得了领导的同意,谁让你手贱,不坚持原则,收受了人家的手机,让乜小仔误以为你贪财,好腐蚀,能拉拢,才像苍蝇盯上了臭肉不放的。
被我揭了短,形容成容易招来苍蝇的腐肉,王俊臣当然不乐意,骂我目无尊长,自大狂妄,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好,发誓要找机会好好教训我一顿,让我尝尝被王县长手里的权杖,抽到皮开肉绽的滋味。
我不买王俊臣的账,说自己是良民,不干犯法的事,就算王县长权势滔天,又奈我何。
那天我和王俊臣杠上了,两人掐了一架后不欢而散,后来再没见过面。
看着会议桌对面那道促狭的眼神,我估计,王县长今天有可能要为难我,不由得提高了警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