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遇见心软的神明
作者:璃华   大人又被贬官了最新章节     
    茶楼的大堂里,坐满了人。
    戏台子上今天唱的是《西厢》。
    桌子上摆了几碟点心。
    贺影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者,她眼睛黑白分明,这么看着人的时候,无端地叫人心头发软。
    “行了。”皇帝面上慈和,心里骂骂咧咧,贺境心根本不讲武德,明明是大人之间的事,竟然把小孩牵扯进来!
    贺影心眼眸亮了,“爷爷,您答应了吗?”
    皇帝看着贺影心,心中滋味难明。
    他原本打算,并州之事了结之后,将宋钺调回京城,如此,贺影心便也会回到京城,他会找机会把这孩子带回宫中,仔细教导。
    可是现在,他放弃了这个决定。
    “把这个,交给你姐姐。”皇帝说着,将一个信封推到了贺影心的面前。
    贺影心看着信封,又看了看皇帝,有些迟疑。
    皇帝无奈地气笑了,“放心,我不会把你姐姐怎么样的。”
    贺影心冲着皇帝露出一个笑脸,然后将信封拿了过来,她捏了桌子上的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,然后从凳子上跳下来,“那爷爷,我走啦,姐姐他们在外面等着我呢!”
    皇帝愣了一下,随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,“去吧。”
    “后会有期,爷爷,你保重身体!”贺影心挥了挥手,抱着信封跑出了茶楼。
    她不曾回头,所以没有看到皇帝眼中的那一抹不舍。
    “后会有期,小影心。”皇帝低低地应了一声,他回头,台上唱着花好月圆的戏码,他看着看着,低头笑了起来。
    青蝉真的生了个好女儿,这一点也不吃亏的性子,真的十足像极了他。
    但也正是因为像极了他,所以皇帝才愿意让贺影心继续待在那些人身边。
    他嗓子发痒,低低咳嗽了两声。
    他坐在台下,看完了这场戏。
    回到住处,皇帝让人喊来了鸢娘。
    鸢娘在接到皇帝传召的时候,心往下沉,脸色都白了。
    如今事了,她怕是回不去了吧,也不知道永安找不到她会不会着急。
    她沿着回廊往前走,走着走着眼圈就开始泛红。
    她后悔了,后悔那天夜里离开的时候,不曾好好的和齐永安道别,那是个傻子,他会一直找她的。
    鸢娘曾经以为,自己这一辈子,可能也就那样了,她此生起起伏伏,老天爷似乎对她格外残忍,她好多次都差一点死掉。幼时被卖给人牙子,被娘亲藏在冰冷的水里,她活了下来,后来一路逃荒,困在难民之中,差点被人抓走吃掉,但她还是活了下来。
    她被白雀救下,培养成了出色的棋子,她被卖进了雅韵楼里,曾经学会的那些东西,让她成了头牌花魁,她游走在世家高门之中,协助其他人查到了很多东西,最终她完成了任务,以为会死在那场火海之中,可她却没有死成,老天爷可能还是觉得她不够惨,所以让她被卖进了暗门子,被磋磨折辱染了一身脏病。
    那个时候,她是真的很绝望,她想过去死,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,老天爷无数次的想弄死她,可她咬着牙硬是活下来了,若是自己去寻死,就好像是对这操蛋的命运认输了一样。
    后来啊,她被齐永安用独轮车推回了家。
    那个笨拙的男人,不会说话,容貌丑陋,赚不了什么大钱,住的地方破破烂烂,可是他却是唯一一个在黑暗之中,朝她伸手的人。
    他救她,治愈她,陪伴她,他拥有的不多,可却愿意把全部都给她。
    她曾经锦衣玉食,在红尘里巧笑嫣兮,从未想过,此生最平静的日子,就是在那个小小的破破的院子里。
    她生出了贪念,想要一直这么活下去。她会的东西不多,不会做衣裳,缝缝补补的也不拿手,可是她知道,只要她在,齐永安就有个人陪伴着,不会归家只有一个人,吃饭只有一个人,生病无人照看,过年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独处。
    一切繁华尽头,若能归于平静,就此度过余生,也算是一种成全。
    所以,她退缩了。
    她其实并没有对贺境心撒谎。
    那天,白雀用齐永安的命威胁她照计划行事,他看出了她想要退出,想要继续活下去,哪怕一身病痛,可能也活不了几年,可是哪怕多活一天,她也想要活。
    鸢娘走到了门口,她深吸一口气,往前迈了一步,去迎接自己的死亡。
    小院子里,只有皇帝一个人,他坐在凳子上,手里抱着鸟笼子,仰着头,正在看头顶飘过来的一朵云。
    “青鸢,见过陛下。”鸢娘跪在地上,将额头贴在地面上。
    皇帝收回看云的视线,低头看她,“可知,我为何召见你?”
    “大概是因为我……试图违抗命令,苟且偷生。”鸢娘看着地面,一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去,“我差点破坏大人的大计,我有罪,鸢娘只求陛下,处置青鸢一人便好。”
    皇帝淡淡地盯着鸢娘,好半晌,他道:“起来吧。”
    鸢娘这才敢直起身子,“谢陛下。”
    “白雀和我说过大概计划,他说你应该死在第一个,但你活了下来。”皇帝道,“你跳河的时候,被贺境心看到了,最终得救了。”
    那天鸢娘,其实是算好了时间的,否则怎么会那么巧的撞到贺境心,她不过是想要悄悄地搏一线生机。
    她是故意选在贺境心他们抵达天香楼的时候,才到那里去的。
    新的县令和县令夫人就在天香楼里,她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跳河,必定会引起骚乱,到时候一定会引来新县令的注意,到时候她便还有一点被救的希望。
    可能老天爷最终还是心软了,她前半生所有的不幸,换来了贺境心朝桥边看去的那一眼。
    她真的被救起来了,从黄泉路上活了回来,逃脱了死亡的命运。
    “你想回家吗?”皇帝看着鸢娘,忽然问。
    鸢娘猛地抬起头来,她泛着水光的眼睛,直勾勾地盯着皇帝,“我……还能回家吗?”
    皇帝:“本来是不能的。”
    像鸢娘这些棋子,因为知道的太多,大多都不会拥有自由身,他们最好的结局,也不过是继续活下去,活下去替主子做事,他们可能会永远都活在黑暗之中,他们做过的事情不会被人知晓。
    鸢娘心跳加快,她喉结发紧,眼睛都红了,因为皇帝说的是“本来”不能。
    “但——有个人,却愿意成为你们的刀,要替你们向朕讨要一个公道。”皇帝说着,说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。
    宋钺这个愣头青,大概是一夜都不曾睡,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一起,整理了一份名录,名录上还有对应的功过。
    他写了一封很长的奏折,加上那些名录,厚厚地一叠。
    这些东西却不是宋钺呈到他面前的。
    临行之时,贺影心背着一个小包袱来见他。
    贺境心大概是料到了,他不可能让贺影心失望。
    “朕想了想,觉得也有几分道理。”皇帝说,“你虽起过退缩之心,但能活下来也是你的本事,朕并不会因此治你的罪,此次查出世家罪证,你功劳不小,你可愿随朕一起回京,朕会让太医替你治病,会给你封赏。”
    鸢娘怔怔地看着皇帝,说不清为什么,她眼底鼻尖酸涩的厉害,一直隐忍克制着的眼泪,瞬间从眼角滚落,就像是藏于暗处,不被看见的花,终于开在了阳光之下。
    “陛下,青鸢……青鸢想要留下。”她说着说着,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来,这笑容带着泪,瞧着叫人心酸,“青鸢活不长久的,所以想要回家,我的丈夫,他一定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家。”
    曾经她想要成为人上人,母亲说,她要读很多书,养出一身才华,嫁到好人家去当正头娘子。
    成为花魁娘子后,她也曾被繁华迷了眼,只看得见头顶的风光。
    可是现在,她只想回家。
    天冷了,有人知冷暖,饿着了,有人加餐饭,两人三餐四季,可能活得拮据,可能总被指指点点,可是——
    她想回家。
    “你可以让你的丈夫一同去京城。”皇帝道。
    鸢娘想了想,还是摇了摇头,“不了,陛下,鸢娘家中还有相公亲手为我种下的桃树,明年就能结桃子了,院子里的木香花已经爬满了院墙,明年春来,一定能开出更多的花。”
    长安城,繁华迷人眼,她不知道自己去了长安城,得了泼天富贵,是否还能看得见自己的丈夫。
    人心经不起考验,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。
    “如此,你便回家去吧。”皇帝道。
    鸢娘再次额头点地,深深地跪拜下去,“青鸢,谢陛下!”
    鸢娘拜谢之后,从院子里退出来,她走出去的时候,白雀站在门口,递给她一只信封,“里面是一千两银子。”
    鸢娘下意识就想要拒绝。
    “拿着吧。”白雀道,“陛下吩咐的。”
    鸢娘愣了一下,这才抬手接了过来。
    “回去吧。”白雀道,“后会无期了,鸢娘。”
    “后会无期。”
    鸢娘走过那座桥,桥下驶过乌篷船,桥上卖鱼的老汉还在卖鱼,她停下来,买了一条鱼拎在手里,她走下桥,然后越走越快,最后用跑的。
    城西仍然贫瘠,穷困,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。
    但这里的一切,让她觉得安心。
    她走进小巷子里去,七拐八绕的,最终走到了巷子的尽头。
    她看见家里的烟囱在冒着炊烟,她脸上已经带上了一抹浅浅的微笑,她站在院门外看着熟悉的门,笑了起来。
    雨天离开的时候,她以为再也回不来了。
    就像是那天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,她以为会是永别,就算她存了侥幸心理,但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怜惜她。
    但最终,她真的从死神的手底下逃了回来。
    她走上前去,推开了院门。
    齐永安听到动静跑出来,看到她回来,上前一步,接过她手上的鱼,“回来了啊。”
    鸢娘关上了院门。
    “嗯,回来了。”
    “鱼熬汤吧?”
    “不想喝鱼汤,我想吃红烧的。”
    “好,我给你做。”
    天边云散去,新的云团被吹上来。
    年轻的时候总是想要轰轰烈烈在红尘里滚一趟,等到千帆过尽,才知平淡才是琐碎日常。
    而此时,城外矮山脚下,一座新坟前,招儿蹲在地上点着纸钱,她肩膀上挂着一个包袱。
    “阿成,姐姐要回老家去了。”
    “路太远了,天太热了,姐姐现在不能带你回家。”
    “你在这里好好的,等天冷了,姐姐再给你迁坟,带你回家。”
    “姐姐有钱了,回去就买几亩水田,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,攒够了钱,赎了身,就回家乡去,若没钱就佃几亩地来种……现在我们买得起水田了……”
    她一边点着纸钱,一边絮絮叨叨地说。
    恰此时,一阵微风吹来,卷着纸钱的烟雾向上盘旋,而后绕着招儿转了三匝。
    像是已经归去的亡魂,在亲昵地道别。
    招儿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就落了下来。
    “阿成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