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枝独自在房里转悠。
    月幽楼外面看着不大，内里却是另有乾坤。她方才经过的一楼都能容纳至上百人，如今这二楼，客房也是别有洞天。
    房内的装修风格与大衍常有的相去甚远，比之京都城内或简约或华贵的客房，这儿倒是别有一番风味——从窗外攀爬进来的藤蔓绕上了房梁，茂密的枝叶诉说着它的勃勃生机。也不知是不是正好在它的花期，谢枝觉得这屋内满是花香，抬头一看，竟有如丝绦一般的缠花枝垂落下来，浅紫色的小花缀满了不算长的花藤。
    谢枝走到窗边，顺着藤蔓的枝干往下望，许是黑夜加上浓雾的缘故，明明只是二楼的高度，她却看不清这楼下的情形。
    伸手捻了捻一片绿叶。
    是真的。
    在大漠中也有长势这般好的植物吗？
    内心暗自疑惑了一句，谢枝便把窗合起来了些。
    但终归藤蔓枝干粗大，窗不能完全合上。
    月娘为何要这样种藤蔓，窗都合不上了。谢枝无声嘀咕道。
    她转头回屋。
    突然发现这屋内的花香愈发浓郁了。
    甚至到了令人发晕的程度。
    她略略掩鼻。
    往屋内一看，竟发现这屋子里每个角落，甚至置物的架子，床边的柜子上都栽种了或大盆或小盆的各式各样的花。
    此刻那些花正簇然开放，浓郁的花香霎时布满了整个小屋。
    谢枝不禁皱起眉。
    这些花是原本就在这屋里的？
    她又转头把窗打开，怡人的凉风吹散了些许花香。
    皱了皱鼻子，谢枝找了个椅子坐下。
    她原本在发着呆，发散思维地想要不要把花搬出去些，不然晚上都睡不好……可偶然视线一转，竟看到了摆放在梳妆台上的小铜镜。
    “——！”
    此刻风大了些，屋内响起了铃铛声，用来照明的晶石变得更亮了。
    谢枝走近了那铜镜，不可置信般地拿起来，凑到晶石旁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看。
    ……这模样——
    这是她十七岁那一年的样子！
    她怎么会突然回到十七岁的时候？
    按理说成年之后五官定了型，模样再怎么变也不会有太大出入。可终归是十几年过去了，镜中那略显稚嫩的眉眼，久病缠身而显得十分苍白的脸色……
    她竟真的回到了十七岁那一年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哗啦——
    月娘从浴桶中出来，擦干身上的水珠后，随手从旁边的屏风上拿了衣物。
    这身衣裳不似她之前穿的那样朴素，反而十分华贵精美。
    暗蓝色错杂一点白的锦衣之上，衣角，袖口，领口处都缀了暗纹，垂坠而下的袍子颇有分量，其上还点缀着几道云纹，若是仔细看去，那几道纹样组成的样子竟有些像谢枝抵给月娘的那枚玉壁。
    袍子不仅看着好看，穿起来也十分困难。
    太久没穿了，月娘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道袍穿好。
    才刚沐浴好，她散着湿发，也没顾身上的湿发有没有沾湿精贵的道袍。等穿好后，她便从屏风后走出。
    毫不意外，甚至是意料之中的，景淮正背对着站在屋内等她。
    听到她走出来的声音，景淮便转过身来，那眉眼依旧的冷。
    清洗干净后，月娘故意抹脏的脸就露出了原本的模样——肌肤胜雪，含情妩媚的桃花眼，搭上弯弯的峨眉，秀挺的鼻梁下，有些苍白的唇微勾。
    她柔声喊道：“阿淮。”
    纵使对面那人冷漠成冰，她的爱意也依旧如滚烫的火焰一般，妄想并期待着去融化他。
    景淮神色未变，他冰冷道：“阵法触动了，是她。”
    月娘没答，反而是提着裙摆转了转圈，期待地看着景淮，“阿淮，你看我穿这身衣裳好看吗？”
    同样的问题，其实她问过了好多遍。
    于是她得到的回答仍旧是一样的，即使时过境迁——“月墟宗的弟子人人都是这一身，没什么不同。”
    但终归还是多了点不一样，景淮说完又加了句：“这身衣裳，你不该穿上的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。
    月娘捏着裙角，沉默地坐到椅子上。
    屋内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，静默到死的气氛滞涩到让人难以喘息。
    过了许久，还是月娘先开的口，“过几日，等幽冥古都的大门一开，我便带着那小姑娘进去，你……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？”
    景淮不答，反而道：“那人就在她对面，何不直接告知他，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？”
    冷漠的眼底泛起些许嘲意，“你又从谁那里得了好处？”
    她知道她在他眼里没什么好的形象，可听到他如此直白的嘲弄，心口还是不免泛起丝丝麻麻的痛意。
    月娘顿了会儿，才道：“他是这千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制住伏危山魔气的人，宗主想让他帮忙清除这些年溢散在外的魔气，才花了许多功夫研究上古阵法，将谢笙召到灵泽来。”
    “至于我。”月娘自嘲地笑了笑，“我只不过是想让我的生意好做一点。”她爱乱扯，景淮听了也不全信，就听她东拉西扯地胡说，“虽然你平日不出现，但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，这百荒漠的风沙是越来越大了，我这小破楼若是不修缮一下怕是来年都迎不了客了……”
    大概是这些年养成的习惯。
    她一絮叨起来就停不了，这边说着月幽楼的翻新改造，那边又开始吐槽某人的怪脾气。
    “那小姑娘也真是可怜，被这么一个怪脾气的人盯上，这般吃人的地儿，也亏的是他有些能力，要不然就以他刚开始那肉体凡胎的模样，怕是连百荒漠的风沙都挡不住，更何况还去月墟宗闹事……”
    她顾左右而言他，他也没有耐心再听。等月娘说到一半时，才发现人早走了。屋内空荡荡的，仿佛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而已。
    暗暗松了口气，她想，此刻月墟宗那边应当也知道人过来了。
    也许不需要她带着谢笙过去，也会有人来接她的。
    又坐了一会儿，月娘将身上的道袍换下，披了件轻薄的寝衣便熄灯休息了。
    与此同时，远在灵泽的月墟宗内高楼阔宇的大殿上倏尔浮现起点点光芒，不过片刻，那光芒便汇聚成了一道繁复的阵法。
    月墟宗宗主是位活了上百上千年的老头子，修为高，地位也高，在外人面前保持了上千年的沉稳模样，让外人一提起，都是敬重的语气。
    可如今这阵法的生效，竟让他头一次失态。
    “成功了——！”
    旁边昏昏欲睡的道童被这一嗓子惊醒，也连忙去看那浮现的空中的阵法。
    只见宗主双手快速结印，莹白的灵气自指尖缠绕而汇聚至阵法之中，“快，去将旭光长老叫来！”
    “是。”道童忙应道。
    快步走出殿门，手中法诀一掐，人便消失在了原地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等待去幽冥古都的这几日，谢枝特意打听了点消息。
    如月娘所说，在此地，要么赌一把进幽冥古都，要么被百荒漠驱逐而死，成为游魂飘荡世间。
    那幽冥古都是什么样子的呢？为何人人都想要进去？
    谢枝不懂，便也问了出来。
    同她一桌的粗犷大汉嗤了声，道：“谁知道呢。目前就没人进去过，或是进去了没出来，死了也不一定，总之在这儿的人谁都不知道幽冥古都长什么样子。”
    谢枝更不明白了，“那前几日你们所说的幽冥古都要出现了是何意？既无人见过，又为何会说那就是幽冥古都呢？”
    大汉闷了口酒，说：“那只是进幽冥古都的大门。”
    旁边坐着的文弱书生说道：“姑娘你有所不知，从百荒漠进幽冥古都要先通过一条暗河，而这暗河的入口，要在特定的时间才会出现。”
    谢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    文弱书生一摇手中的羽扇，眼神在谢枝身上飘忽了下，转了转，忽然凑近谢枝道：“姑娘可是也要进幽冥古都？”
    谢枝往后退了点，谨慎地点了个头。
    她与这二人并不熟悉，只是这几日在人群中打探消息大多是遇见这两人，所以也只能称得上搭得上话的交情。
    书生唇边勾了点笑，道：“那不如我们做个伴，到时小生和申兄带你一起进去。”
    “不劳烦申孟二位公子了。”月娘不知何时走过来，在谢枝身边坐下，“谢姑娘我自会带她进去，二位到时顾好自己就好。”
    孟望有些意外，眼睛在月娘艳丽的容貌上盘桓，意味不明地说：“没想到月娘子竟也有进入幽冥古都的打算，月娘子若走了，留下的人怕是都找不到落脚的地儿了。”
    月娘晲了他一眼，这申杰和孟望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人，她岂会不知他们找谢枝搭伴的意图。
    “不劳孟公子费心，这月幽楼自有人替我看着。”
    “月娘子是说那游魂？”孟望外表看着文弱，胆子却是大的，明知月娘最忌讳他人用游魂来称呼景淮，他却偏偏要这般做。
    “月娘子在百荒漠这么久了，不会不知道饲主不能离游魂太远吧。届时月娘子一走，那游魂怕是也要就地烟消云散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月娘沉下脸，冷道：“孟望，别逼我将你赶出去。”
    这边申杰说了句：“孟望，住嘴。”又打下圆场道：“月娘子息怒，孟望就是这些日子等急了，这才口不择言。”
    月娘冷哼一声，二话不说拉着谢枝就走。
    申杰看着人上了楼，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孟望，“这儿是徐惊月的地儿，你将她惹怒了，她把你赶出去你还能有好果子吃吗？总归没剩几天了，把你那儿阴阳怪气的样儿收一收，不要太引人注目了。”
    孟望毫不在意地摇羽扇，道：“徐惊月莫名在意那个叫谢笙的啊。”
    申杰听了他的话不做他言，“有什么特别的？不就是个新来的小丫头？”
    孟望道：“不见得。徐惊月能为了她进幽冥古都，你看这儿来来回回几十年过去了，人都换了好几批，谁能有此待遇？”
    申杰往楼上禁闭的客房看了一眼，仔仔细细想了一番孟望的话，“说的也是。”
    楼上。
    “月娘子你也要进幽冥古都吗？”谢枝问。
    月娘合上门，转身用手在鼻前扇了扇，不禁皱眉。
    这屋花香味忒大了，也不知谢枝怎么住的下去？
    “嗯，我刚好也要进去，顺带带着你进去。”
    月娘在谢枝旁边坐下，翘着二郎腿，匀称白皙的长腿在红色衣裙中若隐若现。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，小口缀饮，“你莫要跟方才那两人搭上关系，那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人。这些年来，被他们哄骗带着进去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，跟着他们，纯粹是去给他们当肉垫的。”
    谢枝静静沉默了会儿，问道：“那你为何要带上我？”
    月娘放下杯子看她。
    谢枝道：“这儿的人挤破头都想进去幽冥古都，申杰孟望二人在楼下那群人中已属厉害的了，可纵使是他们，说要带人，也是当挡箭牌。你说过，这儿的人进不了幽冥古都就只能被困在百荒漠中等死，申杰孟望二人用利用他们那么多次都没能进去，你却说要带我进去。”
    “月娘子，你可信吗？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双方沉默了几瞬。
    月娘忽而笑了一声，站起来，目光在房内盛放的鲜花上逡巡一周，最后落到谢枝脸上，她逼近谢枝，卷翘的睫毛几乎都扫到了谢枝的脸颊，“谢笙，除了我，你没有其他选择。”
    谢枝一只手还搭在桌上捏着水杯，不镇定的反应让她不小心将杯中的水洒了一些出来。
    她偏过头，垂眸不语。
    月娘说的没错，她此刻除了信她，没有别的办法。
    楼下上百号人中各自组队的组队，单打独斗的也有，那些人外表看着不起眼，可各个都有各自的能力，绝不是如她一般的普通人。
    孟望说过，百荒漠每年都会进新人，同时也会淘汰不少人，优胜劣汰，适者生存。如今能活下来的都不是一般人。
    她有试探着去问过他们待在百荒漠的时间——最少的都是五年。
    五年时间，上百号人中没一个能离开百荒漠。而她初来乍到，连这儿都没摸清楚，除了倚靠他人，否则就只能被淘汰身死。
    谢枝咬了咬唇。
    她不能死，她得活下去！活着走出去！
    “……方才是我言错，还请月娘子不要放在心上。”谢枝十分地能屈能伸，“此处对于我来说还太过陌生，即使楼中有上百号人，我却一个也不熟悉，便也……多疑了些。”
    月娘静静地看着她，半晌挪开了身子，靠在窗边。
    她自是能理解谢枝，毕竟连她对她都是出于利用，又何谈那些在百荒漠滚了好几圈的老油条。
    “当然，我也不勉强你。你也不一定要跟着我，通往幽冥古都的路千万条，到时说不定我们也不会在同一条路上相遇。”虽然她会去找她就是了。
    小姑娘还是太敏锐了些，她不能逼得太紧，若是适得其反，到时候人财两空她找谁哭去。
    谢枝想了想，说：“娘子能带上我，我自是感激不尽。只是我方才听孟望说，从百荒漠进幽冥古都要通过一条暗河，可娘子如今又说去往幽冥古都的路千万条，我不明白。”
    月娘道：“百荒漠是上古时期仙魔大战的古战场，因其被魔气侵染，又受战斗摧毁，是以此地灵气稀薄，环境恶劣，无人能在此处生存。因此便被当时的几位神尊用神力将此处封印起来，可偏偏好巧不巧，与彼世，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大衍，连接的缺口就在百荒漠。”
    “当时神尊们怕会因此破坏两界平衡，于是又用神力将百荒漠隔出幽冥古都。自此，百荒漠成了独立于两世之外的小世界。虽然连接两界的缺口仍在，可没了来自幽冥古都灵气的供给，缺口也会日渐萎缩。除了个别人，否则常人根本无法探到百荒漠的入口。”
    “是以，经年累月。百荒漠和幽冥古都的通道也是偶尔才见一回，至于孟望说的暗河。从百荒漠到幽冥古都的大门中横亘着一条宽阔到看不见尽头的海，那海水呈黑色，普通伐木舟在上面根本行驶不了。就算你能到海中央，海中的怪物也会朝你攻击，阻止你靠近幽冥古都。”
    月娘慢慢道：“可我说的，却是你进了幽冥古都的大门之后。每一个人一踏过那扇门，便会被那扇门选择，会去哪儿，也是由那扇门来决定的。”
    当然，她没说的是，这只是对于像谢枝这样的普通人而言。
    如她一般的，自然能挣脱那儿的法决束缚，自己选择去处。
    谢枝忙问，“那能不能回去？”让她回到大衍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月娘心中无奈。
    她还真是不死心。
    这么些年，她就没见过谁进来了还能出去的。
    “也许可以，毕竟百荒漠连接着两个独立的世界，说不定就能回去了。”
    月娘望着谢枝脸上稍许惊喜的笑容，神色淡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