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原与绿洲的交界处。
一侧是银装素裹,冰雪肆意覆盖,晶莹剔透的冰棱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光芒。
另一侧则是绿意盎然,生机勃勃,嫩绿的枝叶随风摇曳,散发着生命的蓬勃气息。
几枚从绿洲悠悠吹拂而来的绿叶,轻盈地落在了雪原之上,那银白表面的尘雪,恰似灵动的精灵,裹挟着几片绿叶,一路向着雪原的另一头奔去……
最终停歇在一个人的脚边。
雪神缓缓低头,目光落在地上那几片分外突兀的叶子上。
他微微抬手,一阵轻柔的风雪瞬间涌起,如同一只无形的手,将叶子稳稳送入他的掌心。看到叶子上的隐语后,雪神的唇边悄然添了一丝浅笑,随即迈着沉稳的步伐,朝着绿洲走去。
此时的墓穴之中一片忙碌。
身形小巧的小妖们在各个角落窜进窜出,忙着搬运他们从绿洲四面八方搜罗来的食材。
巨大的巨蚺晃动着庞大的身躯,停在墓穴前,用粗壮的蛇尾盛来一堆色泽艳丽、形态各异的鲜果,放置在门口,等待小妖们将其送入墓室。
河生正在主墓室中精心准备着晚饭,一桌子的饭菜摆放得整整齐齐,色香味俱全。
她一边擦拭着桌子,一边时不时检查饭菜的摆放,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罐果酱。
“哎呀!” 河生轻呼一声,脸上露出一丝慌乱。
无威嗣绅坐在石椅上,托着下巴,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。心中某根弦似被轻轻拨动,他起身,悄然走到河生身后,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。
“小心些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如同春日的微风,轻轻拂过河生的耳畔。
河生正好弄了一手的果酱,正发愁不知如何是好,见无威嗣绅过来,灵机一动,俏皮地扭过身去,顺手将果酱抹在了地鬼的脸上。
“你啊……”无威嗣绅佯装生气,眼中却满是宠溺。
河生笑容粲然,随即踮起脚尖,在他被抹上果酱的侧脸轻轻一吻。
她的唇瓣上也沾了些许果酱,晶莹剔透,宛如清晨的露珠。
无威嗣绅俯身,将脸凑近她,缓缓将唇覆上她那沾了果酱的唇瓣,轻轻吮了许久,而后低声呢喃:“好甜…… 让我尝尝,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这么甜?”
“今日请了雪神上门,不要乱来。” 河生的唇瓣微微泛红,含笑轻轻将无威嗣绅推开。
不经意间,她看到无威嗣绅满脸果酱的样子,忍不住又 “扑哧” 一声笑了出来。
无威嗣绅眼中饱含着无尽的宠溺,静静地看着她,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的笑容。
忽地,主墓室门外传来几声咳嗽。
无威嗣绅抬眼望去。
只见雪神正站在门口,两指之间夹着那片写有隐语的叶子,看着屋内打情骂俏的两人,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,说道:“你们是叫我来用餐的吗?”
莫不是请他来看戏的?
“啊,雪神来了……” 河生急忙上前迎接,走到雪神面前,略带歉意地笑着说道,“雪神快请进,方才绅起哄,我都未曾察觉您来了。”
“他时常如此。” 雪神无视地鬼瞪自己的那一眼,绕过河生径直走到桌旁,优雅地坐下。
河生笑了笑,跟在雪神身后。
雪神坐到桌前,抬眼望去,眼前这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。
过去地鬼孤身一人时,他从未在主墓室中见过如此阵仗。
他继而向室内的周遭看去,四周的陈设与他几年前来的时候相比,并没有太大的变化,但不知为何,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。
他不清楚是什么感觉。
但好似……没有那么冷清了?
河生按着无威嗣绅的肩膀,将他按到了雪神对面的位置上后顺手给了地鬼一块干净的手绢,让他擦脸。
雪神的目光从四周缓缓收回,落在地鬼脸上,不禁嗤笑一声。
地鬼正在擦拭脸上的果酱,察觉到雪神的目光后,微微皱眉,目露凶光地瞪了他一眼。
雪神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。
你能奈我何?
地鬼眉毛一挑,看到雪神脸上如此欠揍的表情之后,下意识地便将手边的筷子拿了起来。
打算让这一双筷子飞到他的鼻孔里。
河生似有所感,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无威嗣绅一下。
给了他一个眼神。
——绅,我之前和你说什么了?
因为平日里雪神帮他们做了很多事情,河生早就想要找个机会好好向雪神道个谢了。于是事先特意嘱咐,不让他找雪神的茬,听话一点。
无威嗣绅委屈地看了河生一眼。
那眼神仿佛在说不是他不乖,而是因为某人太气人了。
但无奈之下,他还是将手中本打算用作 “凶器” 的筷子调转了方向,夹起盘中的菜,放入口中。
无威嗣绅是近几日才跟河生学会使用筷子的,所以用起来还有些生疏,那动作小心翼翼,却又透着一股认真劲儿。
雪神见状挑眉。
雪神是个纯种的妖子,虽然在被驱逐到西岸之前,也曾用过筷子一类的东西,但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,记忆早已模糊。
因此,雪神看向桌上的筷子,心中有些犹豫。
像他们这些居住在长尽河畔的领主,基本上都是靠长尽河来生活的,平日里没有特殊情况,并不需要特意去寻找食物,自然也就很少使用筷子一类的东西。
雪神伸出手,拿起桌上盘中的一个果子,轻轻咬了一口。果子的汁水在口中迸溅,甘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,他的眼眸微微一亮。
一个果子吃完之后,雪神看了看桌子上其他的菜,只见无威嗣绅和河生都是用筷子吃的,他的手边也放着一双筷子,可他却怎么也提不起使用的兴致。
“雪神,您怎么不吃菜啊?这里也没有外人,雪神不必客气,想吃什么就拿什么……” 河生关切地询问道。话刚出口,她又突然想起,或许像雪神这一类妖子,不能吃人子吃的东西。
但平日里看无威嗣绅吃得挺欢啊……
河生试探性地问道:“您…… 是不是不能吃这些东西……”
雪神看了河生一眼,没有回答她的话,只是微微摇了摇头。
无威嗣绅明白其中缘由,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,看着雪神,对河生说道:“他不是不吃,只是不会用筷子。”
说着,他故意用筷子颤颤巍巍地夹起一颗花生,炫耀一般地在雪神的面前晃了晃,然后放入口中吃掉。
雪神眯起眼睛看着无威嗣绅欠踹的样子,真想把手边的筷子插他鼻孔里。
“此次叫您前来用餐,不为别的,是为了答谢您几次出手相助。” 河生对雪神诚恳地说道,“我有的时候会失去意识,不分敌我地乱刺乱砍,像疯了一样,好几次也误伤了绅。如果没有您出手相助,真不知道我还会在慌乱中惹出什么乱子…… 总之,太感谢您了,也谢谢您这么多年以来对绅的迁就和陪伴,谢谢您做他的友人。”
雪神听到这话愣了一下,随后抬眼看向河生,又看了看憋着一肚子话却不能说的地鬼,心中好似有什么逐渐化开,但他脸上依旧晕开了寻常那般完美而又张扬的笑意:“那是自然,我这些年作为友人,可没少照顾他。”
“你何时照顾我了?” 地鬼终于憋不住了,瞪大了眼睛,反驳道。
“亏你活了这么大岁数,还不如你身为人子的妻子懂得礼节 —— 知恩图报,懂不懂?” 雪神得意洋洋地又拿起了一个果子,放到唇边咬了一口,每吃一口,口中便一阵甘甜,他之前从不知道这东西原来是甜的。
地鬼不可否认,自从河生身体上出现问题之后,雪神的确帮了不少忙。
“雪神真的不吃点别的了吗?” 河生再次问道,眼中满是关切。
雪神口中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他看了看手中的果子,又看了看桌上的筷子,心中有些纠结。
“都说了他不会用筷子。” 地鬼嗤笑了一声,对雪神说道,“不过你可以用手啊,像未开化的野妖一样吃,没人会笑你的。”
雪神白了地鬼一眼,心中不甘就这样被地鬼压过一头。
他学着河生的样子,将筷子拿起来,夹起了一片青菜,刚打算放入口中的时候,地鬼眼疾手快,用自己的筷子将雪神的筷子按了下去,眼带戏谑地说道:“谁让你吃这个了?吃那个。”
说着,地鬼随手用筷子一指面前的一盘花生米。
河生看着无威嗣绅如此欺负客人,心中有些嗔怪,用筷子的一头轻轻地敲了一下无威嗣绅的头,说道:“别闹。”
无威嗣绅一双墨绿色的眸子眨巴了两下,略带委屈地看着河生。
河生已经对他这副装可怜的样子见怪不怪,她略带嗔怪地对地鬼说教着。地鬼虽是一副委屈的样子,但看向河生的时候,眼中还是满含着百般柔情和宠溺。
雪神坐在对面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看到了地鬼那既不乐意却又十分顺从的样子。
这大概就是……人们口口相传的,一个身在幸福之中的人所应有的模样。
各式各样的小妖在墓穴之中来回溜达,三五成群地嬉戏打闹,就连他们吃饭的时候,地上也有到处追逐的小妖,叽叽喳喳的声音虽然有些吵人,但不得不说…… 这里,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。
雪原之上,寒风呼啸,如同一头咆哮的猛兽。
和地鬼、河生吃完饭之后的雪神,走出绿洲,那凛冽的寒风吹动他的衣襟,猎猎作响。脚下是踩过雪地发出的清脆碎裂声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岁月的痛点之上。
他望向远方,目光之中多了一丝往日所没有的温度。
他从前不知为何地鬼要那般护着那个女人,现在他或许有些明白了。
无论是人子还是妖子,一旦习惯了有人相伴,就很难再回到一个人的日子。
无人例外。
-
一声破碎的声音响起!
河生猛地惊醒。
垂眸看去,她已是满手鲜血。
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仿佛在看着一件陌生而又可怕的东西。
无威嗣绅被一刀刺中,手中的盘子早已掉落在了地上:“河生……”
河生惊恐地看向无威嗣绅。
“我……” 河生张口,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无威嗣绅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,脸上没有丝毫愠怒,神色平静得如同深邃的湖水。他缓缓走到河生面前,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,想要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与不安。
河生眼中涌出泪水,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。
泪眼朦胧之际,河生眼前闪过一个身穿黑袍的女人。
那女人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,站在无威嗣绅身后不远处,眼神冰冷而诡异。
她下意识地将无威嗣绅护在身后,脸色煞白,紧紧盯着女人消失的地方,身体微微颤抖着。
她还记得那个女人。
若干年前,她为了将自己的弟弟换回来,和这个女人做了交易。
她原本以为这个交易只会涉及自己和那个女人之间,不会波及他人,而现在看来,那个女人的目标,似乎不只是自己。
“绅,你让我走吧……” 河生沉默良久之后,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艰难地说道。
无威嗣绅眼中似有波澜涌动,他看着河生,轻声问道: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哪里也好,只要能离开这里…… 如果继续呆在这里的话,我迟早有一天……” 河生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,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,再次牵连无威嗣绅受伤。
纵然她知道,想要他同意很难,但现在,她也只有这个办法了。
“我不介意。” 无威嗣绅知道河生在想什么,他轻轻抚上她的脸庞,拇指温柔地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,声音坚定而深情。
“但是我介意!” 河生猛地抓住他的手,紧紧地抱着他,“如果你想让我留下的话…… 就把我关起来吧,像之前你将那些闯入者关起来那样,把我关起来…… 那样的话,我们至少还能说说话。”
无威嗣绅皱起眉头,眼中满是不舍与犹豫:“我怎么能……”
“求你了。” 河生抬头注视着他眉间的褶皱,踮起脚尖,吻上他眉间的愁绪,随之说道,“不是让你把我丢进墓室里自生自灭,只是为了在我失控的时候,可以和你保持距离,不至于伤到你。我们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,还是能一起说话,一起吃饭的,只是隔着一堵墙,不能同榻而眠罢了……等到你找到了解决的办法,再放我出来?”
无威嗣绅思虑良久,心中满是挣扎,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。